“……以上就是本次报告的内容，我怀疑响公司在澳大利亚东海岸有秘密的军事行动，具体内容尚不可知，但应该与棘人有关……对……明白。还有一件事……噢，不是大事。现已确认，我现在跟着的这支小队，队长是响公司创始家族小林家的女儿，名叫小林光，现在不飞鸟也掌握了这条消息……我的看法？现在小林光在公司内部恐怕并无实权，但从她轻易透露身世的举动来看，很有可能接下来会有所行动……明白，我会盯住她。胜利属于人民。”

列昂诺夫没有刻意寻找谢尔盖耶夫的消息，却时不时能从新闻中听见他的父亲——一位国防部高官的消息。列昂诺夫闭上了嘴，在冻原勤勤恳恳过了十年，来了澳洲也是从零开始拉起一支队伍。正如口号所言，变成一台建设机器。

他摸出烟盒摇了摇，发现里面的回声空荡荡的，只剩下一根烟了。他将烟塞进嘴里，点了火后丢了烟盒，这才缓步走去便利店。

【资料图】

澳洲的便利店买不到酒，这是他讨厌这里为数不多的原因之一。好在下一次的停靠站是大镇，他只需要一包烟就能挺过去，但他还是买了两包。

回到旅店，他没有急着进屋，而是坐在旅店外的长椅上看着公路抽烟。

没一会儿，他听见很轻的脚步声。他记得店家曾说过，今晚入住的只有他们一行人。

“可真是稀客。”列昂诺夫道。

来人是蛟龙，他向一旁挪了一屁股，给蛟龙让了座。

蛟龙坐下了，抱臂靠在背椅上。

“今天多谢您。”蛟龙说的是俄语。

“你这样的人还会说谢。”

“我只是不懂您听过后作何感受。”

“俄语说得不错，是我见到过的外国人中说得最好的。”

“俄语很难。”

“为什么学，你们那时候的AI就很强大了。”

“我母亲是俄语系的教授。”

列昂诺夫吐了一口烟说：“我想我能大概猜到你变成这样的原因了。父母对你很严厉吧。”

“您猜的得不错。”

“父亲呢，我猜也是文科的教授。”

“历史。”

列昂诺夫露出得意的表情，接着又说：“跟你现在的工作一点儿都不沾边呐，来参军肯定闹了很久吧。”

“倒是没有。那时候参军来钱最快，弟弟需要钱上学。”

“跟你有什么关系，你又不是他父母。”

“我也是这么想的，但我周围的人们都觉得理所应当。”

“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，所以你就那么去做了？”

“您也是一样。”

列昂诺夫舒了一口烟，上下审视了蛟龙，她很年轻，却透出一股比自己还老成的气质。她是隔着玻璃看待的世界，一切仿佛无感情的代码程序清晰了然。

他无视了那句话，只说：“你该跟那只小猫好好聊聊。”

“该说什么？”

“你问她，什么是爱，什么是恨，什么是苦，什么是酸，她能全给你唱出来……喜欢听音乐吧？”

“不算讨厌。”

“跟她学学，她是艺术家，看待事物的角度跟其他人不同，你该多跟她这种人接触，不会有错。”

“您也与众不同。”蛟龙平心道，约瑟夫的心脏却漏了一拍。他的心早已向着这位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女人，她一如自己见过所有的勇者，可其中竟只有她一位女性。

列昂诺夫几乎从出生起就在军队，没有见过太多女人，在冻原上也是独自面对着不成劳力的老人与孩子。他曾以为所有的女性都会和叶莲娜一样。如热妮娅· 康梅丽珂娃一样的女性不过存在于文学作品中。

蛟龙太与众不同了，但正因如此，他不可能得到她的心。

他咳了一声，继续看路灯下的公路，飞虫晃着灯光。

蛟龙悄无声息地起身，返回了房间。

“我在干什么呢。”列昂诺夫苦恼地掐灭烟头，顺手丢在路边。可正当他准备回房间时，又看到蛟龙带着陈悦音向他走来。

“……两位女士，这是要干什么？”

“就聊聊天。”陈悦音笑道。

“我们难道有什么共同话题吗？”

“我是想问问你们二位各自军队的音乐，我想作一首歌，参考参考。”

“怎么不把那两个人也叫来。”

“呃……”

“她们在吵架。”蛟龙淡道。

“吵什么呢。”

“这不该说吧，我们也是偷听到的……”陈悦音有些紧张。

“她说得对，不该告诉你。”

“嘁。”

十几米外的房间，奥利维亚盘着腿坐在床上，低头看着床头那把枪。小林光端坐在椅子上，身后的桌上躺着白天杀过人的胁差。

她对我失望了。

小林光在心里对自己说。

“枪，还给你。”

小林光望向那把手枪，她没有动弹，只是兀自说道：“那是‘朔月’，是新月的意思。”

“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？枪，还，给，你。”奥利维亚一字一句重复道。

小林光从腰间抽出另一把枪来，又说：“这把是‘望月’，前几天拿到的。”

奥利维亚很好奇小林家的枪为什么会出现在澳洲，但她没有问，咋舌说：“关我什么事。”

“既是新月，人们就看不见月亮，不想看它就把它藏起来吧。可对我来说，有必须要将它交给你的理由。”

奥利维亚哼了一声：“能不能别那么弯弯绕的，直爽点行吗？”

“朔月是望月的终焉，如果有必要，朔月可以终结我。”

奥利维亚有些不耐烦了：“什么终结不终结，是不是所有日本人都像你这样说话，累不累啊？”

小林光终于看向奥利维亚，后者却感受不到那双眼的温度，她在看别的什么东西。

“奥利维亚，虽然我们并没有个明确的开始，可我也不想草草结束。这段时间我很开心，真的很感谢你。我明白你已经对我失望，我也即将回到日本，所以我们的关系还是在今天……”

奥利维亚突然起身，恨然打断了她的话：“你什么意思？我们的公主玩腻了女人，准备要回去做王子的妻子了？”

“我并不是……”

啪的巴掌声传来。

“……总而言之，我们的军歌更多地歌颂着爱情与姑娘，战士们总得有个念想。卫国战争时期有一首传唱度很高的歌叫《小路》。蛟龙，你听过吗？”

“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，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，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，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……”

列昂诺夫点点头：“就是这首歌，不过能唱得更有……哎，算了。”

他不奢望一位人格障碍症患者能带着情感歌唱，却又暗自想，如果不是那样的童年，这个嗓音会不会让自己热泪盈眶。

陈悦音找到了这首歌的中文版歌词，回想着蛟龙的歌声哼起来。这首歌的第一第二句有些难唱，蛟龙又哼了两遍她才记住。

“哎，我也会俄语就好了。”陈悦音感叹道。她发现中文填词总有些不押韵的地方。

“俄语很难学。”蛟龙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。

“不过，这首你应该听过吧？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……”

“噢，这首我还会唱呢：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，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。”

“不愧是咱们音乐家，唱得可真不错。”

陈悦音得意地笑了，回头问蛟龙：“你们有什么军歌吗？”

蛟龙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转而望向天边。荒漠小镇的灯光不多，抬头就能看到星空。

“有。”

“唱来听听吧？”

蛟龙似是犹豫，列昂诺夫一边给陈悦音使了个眼色一边岔开话题：“不过话说回来，公司真相信唱个歌就能击退棘人，脑袋真是有问题。”

“虽然不能击退，但的确对棘人有影响。”蛟龙突然说。

列昂诺夫一愣：“什么？”

蛟龙不再说话，没一会儿，歌声缓缓升起。

“原草青青，大漠枯枯。”

蛟龙在星河中看见了眼睛，二十六对，加她正好。

“海沸江翻，玉琢银装。”

蛟龙听见深空的呼唤，战友们眨着眼，想带她一起去彼岸。

“故土的滋味，深渊中回味。”

她没有拒绝，不觉得害怕，她不明白。她认为她的战友早已了解她，可他们仍呼喊着，想要带她离开。

“亲爱的战友……”

她也想不通，为何现在的心在颤。

“替我荣归故里……”

蛟龙的歌声不算好听。干涩，兴许音高也不那么准。可列昂诺夫却仿佛当头棒喝，他从蛟龙眼中看到了星星。

他意识到，那双眼中只有困惑，但星中却有话语。

她在向已逝的战友发问。

列昂诺夫的后脊发凉，慌忙想阻止蛟龙继续唱下去，却听身旁传来抽泣声。

他只好先手足无措地拿了纸巾递给陈悦音：“你……你哭什么？”

“我没事。”陈悦音挂着泪笑道。

蛟龙终于也停了歌，困惑问：“为什么哭？”

陈悦音摇了摇头：“我也说不上来……”

蛟龙端详了片刻，再次望向星空：“当年，我的战友们也哭了。”

奥利维亚打完小林光，两人沉默许久，久到两人都忍耐不住，不知谁先动了起来，两人交缠在了一起。

忽然，冷冽的歌声传来。

“江河海水，花月春秋；”

“记不清你的脸，瞭望塔上不见。”

“我的同袍 若你爬出尸骨。”

“寻到我的爱人——”

“叫她忘却失约的我。”

奥利维亚竖耳听了许久，没有再听到后续。再看小林光，发现其眼中竟噙着水光。

“你……”奥利维亚心头一软，竟也生出想哭的冲动。她抱住了小林光，一下一下顺着对方的背，听见她呼吸平稳了才问：“这歌唱的什么？”

歌词用了些古用词，AI难以翻译，奥利维亚看了个懵懵懂懂。可小林光能明白。

小林光没有解释，而是枕在奥利维亚肩上说：“等实在受不了我了，再提那两个字吧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奥利维亚明白，那天不会太久。

“朔月……不要还给我。拿着它，必须要拿着它……有朝一日……”

小林光的声音渐渐轻了，最后的话几乎听不清。奥利维亚想问，却发现她睡着了。

三日后，一行人到了伊普斯维奇，响公司研究所接收了他们带来的化石。基地一位基层工作人员听说他们要去前线便送了许多补给，还帮着打通了前往前线的关系。

“我们马上就要撤退了，这些补给留给我们也没用，你们带着吧。”

小林光谢过这位本地的老人，他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，小镇发展成城市，如今却又不得不撤退，也不知他的心里做何感想。

列昂诺夫搬了两箱酒进后备箱，奥利维亚哼了一声：“我们的后备箱是装战略物资的，你却放酒瓶子！”

“谁说这不是战略物资？没它我可干不了仗！”

奥利维亚“嘁”了一声。

列昂诺夫望了眼正与工作人员交谈的小林光，忽然又低声问奥利维亚：“你们和好了？”

“……关你什么事？”奥利维亚显然有些吃惊。

“我可是好心。你也知道，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。你只想养活自家几个孩子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，可她呢？不论她对你多好，她始终是小林家族的人，无暇考虑你。”

“……”奥利维亚不想承认，约瑟夫说的正中红心。

“你可别因为一时心软委屈了自己。你和小猫都是普通人，不像我们三个，跟时代紧紧捆在一起，脱不开身了。”

“……多谢提醒。”

小林光交涉完事务，回头看见两人正在说话，随口问了一句：“在聊什么？”

“澳洲啤酒究竟差德国多远，她在市里头的猪肘子店喝了两口就真当自己懂了。”

奥利维亚算是服了列昂诺夫这空口说大话的本事，抱臂不再言语。

“哎呀，车里还放得下吗，我再弄两箱酒来？”

“最多一箱，待会儿有个大件。”

“嚯，大件。”列昂诺夫哼了一声，见还有时间又溜进酒类商店。

小林光不去管列昂诺夫，垂眸看了眼奥利维亚的腰间：“你那把格洛克呢？”

“送给音了，9毫米弹不多，给她玩倒是够了。”

“不心疼？那把是复古限量版吧，你费了好大劲弄的。”

“9毫米弹没有大用处，现在这把点四五挺好的。”

小林光的目光从奥利维亚腰间的“朔月”上挪开，嘴角勾起若有若无一抹笑来，很快消失了。

远处，一名工作人员抱来一个大黑箱子，小林光招手引了他过来，奥利维亚才发现那是一台老式扩音器。

“也就在这儿还能淘到这老古董了，放心吧，有电就有用，转换插头都备好了。这是话筒……这玩意经不起折腾，得固定好。你们也真有心思，拉这么个玩意去前线，巡回演唱会是吧？”

工作人员的话很多，奥利维亚见小林光又恢复了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，忙替他打圆场回答道：“前线也得娱乐一下嘛。”

奥利维亚笑着打发走那人，旋即拉下脸，蹙眉问小林光：“你是想让音在战场上直接唱？”

“放心，她会待在后方。”

奥利维亚叹息着摇了摇头，小林光闭上眼假装没有看见。她原本的任务是主导“猎人乐队”项目实验的进行，可五个月下来没有任何能够证明“音乐对棘人有影响”的证据出现。响公司的科学家们已经渐渐放弃了这个方向，只有一位日本的老科学家仍坚持这一理论。

而他坚持理论的依据，就是蛟龙小队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的表现。

小林光问过蛟龙，当时全队唱起战歌，棘人的动作忽然变得迟缓，这也是蛟龙能奇迹般幸存下来的原因：她躲开了最致命的攻击，冲击使她晕厥过去，随波逐流被民众救起。

活生生的证据在这里，小林光也想尽力将此事验证到底。但如果真的只有棘人本体才会受到影响，小林光也不会让一个孩子面临如此巨大的危险。这个决定藏在她的心底，没有告诉奥利维亚，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无济于事。

想起陈悦音，小林光四下张望却不见其人，蛟龙也不知去向。奥利维亚摇摇头，说从休息开始就没看到那两人了，小林光看了眼时间，离集合时间还有五分钟，两人一向守时，她也就任由她们去了。

没过一会儿，列昂诺夫又抱着两箱酒回来，他看了眼后备箱惊呼：“你还真搞了个‘大件’啊，这是什么？”

“扩音器。”

“嚯，可真行。”列昂诺夫左右看看，车上还真没地方放酒了，他只能对奥利维亚说：“哎，搭把手把它们都拿出来吧，缝隙里、车门上都能塞。”

“就不能退了？”

“买都买了，待会儿送你几瓶还不行吗。”

“二十瓶。”

“狠心的女人！”

列昂诺夫美其名曰减轻车子的负荷，将酒塞满汽车空隙后顺手就开了一瓶。酒刚从冷库里搬出来，奥利维亚看得有些眼馋，可待会儿她开车，只能克制着不去看。没想到过了一会儿，列昂诺夫却自己凑过来拿胳膊肘怼了怼她：“快看那里。”

奥利维亚厌恶地打掉列昂诺夫的胳膊向另一侧挪了挪，这才望向他指的方向，正见陈悦音拉着蛟龙的手走来，脸上染着红晕。

“哇喔，那可真不错，你的‘小猫’。”奥利维亚戏谑地笑道。

“不错什么。”列昂诺夫满面严肃。奥利维亚见了嘲笑道：“怎么，你还要跟‘小猫’抢女朋友？”

“不是那么回事！”列昂诺夫有些着急了，抬起瓶子一口气喝完了酒。

小林光本在检查车辆，听到这里也有了兴趣，默不作声地靠近他们俩。

“她……蛟龙可不是正常人，她有人格障碍，你也知道的。”

“她正在学习呢，音是个好老师。”

“是，是，我原本也这么想……哎，我就不该出那么个馊主意。”

“你说什么呢？”

列昂诺夫把前一天晚上跟那两人的交流说给奥利维亚听，然后又说：“你没上过战场或许不明白。想想吧，一支近三十人的小队全体阵亡，唯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，你会是什么感觉？”

“是说幸存者综合症？”

“可她感受不到，她不会觉得内疚，但她同时又明白这样是不对的。她一直在迎合世间的看法，刻意贴近所谓的‘正常’。所以明白吗，她是在渴求情感。”

“这……有什么问题吗？”

“正常情况下的确没什么问题，可她渴求的并不是爱情友情这些令人幸福的东西，而是一种被数十人的灵魂反复鞭挞的、令常人痛不欲生的情感。而那种情感的尽头……”

“……是自我的毁灭。”

一时间，夏日的蝉鸣都停歇了。奥利维亚感到一阵凉意，她看见蛟龙那张依旧毫无表情的面孔，与之对比的，是陈悦音那欲盖弥彰的笑意。她突然想起昨晚蛟龙唱的歌，终于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想哭。那就像是在幽暗的海底，无数水草宛若枯手，死死抓着她的心头。